病知

【愁襄】陵上柏

*95版神雕侠侣 李莫愁X郭襄

*私设如山

*很无聊的小猫报恩记

人生天地间，忽如远行客。

1.

远山尽负雪，郭襄抬眼看时，总疑心是卧云簇簇。弥望的雪令人不辨来处。郭襄抖一抖脑袋，而目光仍随着黄昏而一寸一寸倦怠下去。

踏雪而来的声音刺耳。

郭襄回神。道姑打扮的女人眉目冽冽，眸中结霜。郭襄于是眉毛扬起来，眼睛弯弯：是那位道姑姐姐回来了。前几日大雪封山，偷溜出门寻梅的郭襄被困于此地，今晨幸逢此道姑相助，才逃过一死。久坐肢体僵麻，郭襄仍从深雪里起身上前，颤颤巍巍地拥抱道姑一下。

李莫愁不语，落座之处离郭襄二三尺远。郭襄支着脸看她，笑得鼓鼓。

李莫愁没有回望。她费力点起柴火，掩上目光。火光在她眼前飞舞，映得她臂上一截漫长的瘢痕波纹似的亮。襄阳城第一场大雪，此刻浩浩地覆压她眼睫。

2.

江湖人士初逢互举名讳，似乎已成定例。雪中相伴许久，郭襄却仍未得知眼前道姑姓名。看道姑面貌，自是美艳异常，只是眉眼冰冷，笑口难逢。她身上烧伤痕迹成片，狞厉可怖，仍是不知疼似的将手凑近火堆烤炙食物。郭襄叹一口气，接过道姑手中木枝。“还是我来。姐姐，今日襄阳大雪，幸得你相助，还未曾得闻你的名姓。”

“不过萍水他乡之客，又何必相知。”

“可是我不知道恩人姐姐叫什么名字，将来去庙里祷福时，怕神仙也辨不清我的姐姐是谁，把祈来的祥瑞错安在他人身上去了。姐姐，我单名一个襄字，大家都唤我襄儿。”

李莫愁仍是不语。郭襄悄悄坐得更近些：“姐姐以后也叫我襄儿好不好？姐姐，你睫上都是雪，不过更衬得你冰肌玉骨。”李莫愁摇摇头，兀自烤火去。似乎放着郭襄不管，她也可以一个人热热闹闹的。“过几日雪势小了，你自寻路下山去，省得麻烦。”

襄儿。她默默念着。原是襄阳城出生的好儿女，面容一片雪皑，一身侠义气滚烫。想必是城下江湖好人家。只是自己近年来形如孤鬼，湖山间漂沦，不知何时竟又回到襄阳城来。而今赤练仙子火海葬身已逾十数载，又何必念我这篇前尘。

“……姐姐，我们来说说话好不好？襄儿前日闯了祸，惹爹爹不高兴了，爹爹责罚我不许出门。我见大姐去深雪里访红梅，心下痒痒，这才溜上山。唉！没想到竟被困在这里。爹娘到时免不了又要重责我。

“不过姐姐，此山的梅花确实鲜妍非常，襄儿倒也不枉这一回。何况还碰到了恩人姐姐你。”郭襄从袖内小心取出一枝梅花，“那就送给姐姐你啦。”

李莫愁蹙眉拍落郭襄递来的红梅。

“天下皆深罪我，炙我一身伤瘢已经够丑陋，你又何必用这一枝梅花来笑我？”

郭襄神色暗下半分，顿一顿，又执拗地递上。

“姐姐说可笑不可笑。我今日寻访雪山，只觉红梅是故人，姐姐也是故人。我才十五岁，连襄阳城都没出过，天下哪有那么多故人给我碰。只是我爱折故枝赠友人，姐姐若不受，那梅花也该嘲我自作多情了。”

梅花被放在李莫愁手中，她阖眼佯作不知。赤色似血，似霞。掌心一捧火，竟也不似其他红色一般汹汹。

情花火海那日，李莫愁竟得大雨相助苟活，只是功力半失，肌肤残破。侥幸得一断肠草，尽断愁肠之后，再不诵那一曲《摸鱼儿》。大火烧死赤练仙子，那几段遥远的恩仇，李莫愁也渐渐漫漶。如今似乎终于领悟半分古墓派真谛，可惜早已被逐出师门，红尘里困了这许久。

深冬。千里万里白雪深拥，只有手心存下半枝鲜红。

3.

雪再小一点时，郭襄陪着李莫愁觅食田猎。郭襄年纪尚轻，功力不足，只是挽弓射箭精准非常。李莫愁有点讶异：“你这小姑娘倒有点禀赋。何不拜师学些武艺，将来称霸一方？”

郭襄挠挠头，笑道：“爹爹说，江湖浪急，我年纪太小，尚不够撑起这帆。何况爹娘常教导我，武林一霸不足贵，行侠天下，为国为民，方是正道。”

李莫愁轻哂：“倒是那些自诩君子之流的做派。”

“倒是姐姐你，一挥拂尘便能绞死猛虎，这招不是更奇崛！倘若我真要拜师呢，也只想拜在恩人姐姐门下。”

李莫愁目光一颤。忘记多少年前，自己那位徒弟便是如此入门，相随浪迹多年，终是情花海里反目，被自己踏着葬身。

你要我做恩人、做师父，可我最是毒辣。《摸鱼儿》吟诵多少年，仍未悟透情是何物，你这样一把侠骨，如何能随了我。

“姐姐别生气，我原也只是胡说的。”

“以后可不许再提。”

小姑娘是眉眼盈盈，襄阳城一山又一山的雪，都在她眼里化冻。新开之镜，如何照我浊污横潦。

话间到了一处绝壁。雪尘拥覆，但柏树长青，浓酽的绿一入眼便再难化开。郭襄叹道：“如此青柏，真是古人所言岁寒后凋之君子了。”

李莫愁冷笑道：“好一个饱读诗书的姑娘，却不知道松柏多生于墓冢之上么？”

“原来是陵墓。接连几日大雪，这些人想也无人祭扫，襄儿就拜上一拜。”说话间，郭襄便沉膝于深雪，朝柏树一拜。

李莫愁顿一顿，又道：“难为你多情如此。”

人根本无法常念旧恩的。栽这些松柏，自以为松柏长青，便算是自己也心存故人。其实远行漂泊，辗转零落，谁又能鬒不变呢？

“雪霁以后，那些人会回来看你们的，我也会再上山寻恩人姐姐。”郭襄掸落膝上雪，歪头看李莫愁，“姐姐，到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吧？”

李莫愁冷冷道：“多年飘蓬，好容易栖身，自然在此山间。不过，大概也已埋骨于斯了。”

情花海里荆棘缠身，纵有断肠草，情毒也早已深入髓中。李莫愁自知时日无多。

一生之情，少年时错爱尽付陆展元，稍长时心软救下洪凌波。此二桩，皆未得善终。惟余当日尽心抚养黄蓉之女，若她此后平安无虞，大概也如眼前姑娘一般大。可惜正邪殊途，最好是余生再不重逢。

“哪里就到了那一天。姐姐可也爱春山？春山淡冶如笑，是晶晶亮的，雪霁以后，我再和姐姐重走故路，探遍襄阳春。”郭襄甫一皱眉，又展颜笑起来。

怀袖里红梅抵上烫瘢，刺痛异常。李莫愁咬牙，反攥得愈紧些。

4.

偶尔也听小姑娘嘁嘁喳喳。于是李莫愁知道，小姑娘长这么大，最深以为疚的坏事，是心软放走了本应杀头的守将，因此被父亲责罚；没有出过城，此番也是第一次进山；爹娘都是天下称道的豪杰，于是自己也想成为那侠之大者。

“何必爱那苍生。爱一两个人已经够痛了。”李莫愁突然打断。

已是十日过去，冰霜仍自飘瞥。本就中毒已深，怕是捱不过穷冬，又有大雪连日，寒气砭骨，李莫愁自觉阳寿将尽。只是小姑娘步步紧跟，殷勤非常。

“你又何必如此。命数到时，何必强求。”

“姐姐有恩于我，况我一见姐姐面容便觉亲切，该我说，姐姐随我下山去才叫命数。襄阳城豪杰众多，不缺名医的。”

李莫愁只是道：不必如此。何必如此。

她的气息一日一日地低下去。大雪又降时，山豹至此，窥伺二人。饿兽更显凶相，磨牙砺爪，步步进逼。

李莫愁目如死水。她张口，想要如火海里那般大笑，也只是干涩地笑了两声。“你快走吧。我尚可用拂尘拦它一拦。若不是我命该如此，山豹如何杀得了我！”她一把推开郭襄，上前二步，撑开双手，道袍长袖飘飘，皓然高邈。郭襄失神片刻，突然飞身上前。李莫愁大惊，方要用尽内力将山豹拍开保郭襄一命，便见她死死抱住山豹。

“豹儿，豹儿，你快走吧！”她的话幼稚得可笑，泪水却一串一串掉。冬日凝冻，泪水凝冻。目光凝冻。

李莫愁怔在当地。郭襄松开手去，山豹竟点点头，尔后步步退去。

李莫愁青筋尽凸，此刻也失却气力。她双眼圆睁，落下一滴泪来。

“此真乃仁者无敌。天要佑你，看来你将来必是一代名侠。”

“姐姐。我娘曾说，我刚出生时喝了半个月豹奶，她因此笑我天不怕地不怕。大抵因此，我也带上几分豹子胆色，能通其性灵。”郭襄倦容中扯起笑意，如同残破画卷里的山水。她是春雪，又几时不澄明。此刻再拥抱一次，霜尘仆仆。

豹奶。襄阳城。英雄之家。爱笑。

李莫愁自嘲地笑。原来世间，情为此物。三番深挚，总有一回得遇痴儿女。

风霜飘瞥，林岫皓然。李莫愁又在心里默念几声：襄儿。襄儿。是红尘之思，故人有怀。即令她拂尘常在手，还是掸不去怀袖里这半枝红梅。

5.

大雪停的那日，李莫愁没有送郭襄下山。她说，一恩还一恩，二人之间再无相赊。郭襄一遍又一遍回头，寻她的爹娘已到山下，车马皆备好。她还是回首再望，直到故人遥遥，直到但见陵上柏青青。

郭襄朝那片野山一拜再拜。恩人姐姐，今日雪霁，不知何日重会。她自然不知，十五年前火海滔滔，黄蓉牵住郭襄的手，同样朝她拜去。

6.

赤练仙子早已填命，只是火海苟活。

相逢两次，红梅半枝。十五载便又是一生了。

0.

“欢乐趣，离别苦。就中更有痴儿女。”